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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的靈魂剖面:愛波寧與愛的投射劇場

文/蘇北辰 諮商心理師


        還記得第一次閱讀小說《孤星淚》是小學時,當時只覺得故事好悲傷,也對某些角色特別感到不平。近期為了迎接最愛的音樂劇《悲慘世界》40週年紀念版巡演,我再次重溫了那個早已看過無數次的十週年經典版本,當熟悉旋律響起,情感投射再度被喚起。此刻,作為一名諮商心理師,我發現自己關注的視角,已和過往略有不同。除了尚萬強(Jean Valjean)、傅安婷(Fantine)、賈維爾(Javert)等多位容易吸引目光的角色之外,愛波寧(Éponine)這位過去容易被評價為太傻、活該、因果報應等對她不甚公平理解的角色,反而引發我更多思考與同理,甚至當我往下持續探究與分析時,也感到雀躍及享受,因而產出這篇文章。

作為一名從小就喜愛音樂、戲劇等表達性藝術的諮商心理師,試圖結合相對較熟悉的分析取向心理治療概念、心理劇理論、敘事文本分析等,想看看當心理諮商與我摯愛的音樂劇碰撞在一起時,可以交織成什麼樣的光景。

“On my own, pretending he's beside me..."

她唱的不只是孤獨,也是一種對存在的乞求。

不只是想像有個人在身邊,更在撐起自己破碎的內在世界。

那是對「有人在」的渴望,是對「被愛」的記憶重建。


一、破碎的依附與斷裂的自我


(一)家庭經驗

        愛波寧不是被好好撫養的孩子,曾經過度被寵愛的經驗,先養成了她自我的全能自大與自戀,當發現父母更在乎的外在物質與權貴,甚至做出許多違背道德法律的事情,她的情感需求則被忽視,那份全能自大的失落與挫敗沒能被妥善承接與理解,也更難以建立安全與穩定的依附關係。簡單來說,她幾乎不曾真正相信,自己是值得被好好照顧的。


(二)自我概念

        在她內心深處,可能認為「我沒有價值,除非我能取悅他人」。這樣的信念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從童年一路被忽略、從父母的生存之道被迫早熟、未得到妥善照顧的經驗裡,內化而成的一種自我理解。


(三)情感狀態

        愛波寧長期處於孤立、羞愧、飢餓與被忽視的情緒狀態中,對自己的存在始終抱持著深層的失落與不確定,或許也映照著那個時代許多經濟艱困背景下的人們情感狀態的乾涸。


(四)基本防衛機制

        透過幻想(fantasy)來緩解內在空虛。馬留斯(Marius)對她來說,不只是愛慕的對象,更像是心靈的庇護所。也可以用「投射性認同」(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來理解,說得直白點,她把自己對愛與存在價值的渴望,全部塞進對馬留斯的感情中,彷彿只要持續愛著,就能證明自己值得。


二、愛情作為心理維生系統

        延續前述的防衛機制的運作可知,她愛上的,不只是馬留斯這個人,而是「當我愛著他時的那個我」。

        在這段關係中,她重新找回一種熟悉卻久違的控制感(和家庭經濟衰落與社會動盪的失控對映)與存在感。愛,對她來說,不只是關係的結果,更成了自我認同、維繫內在穩定感的方式,換句話說,她不只是純粹在追求戀愛,而是在努力撐起自己。甚至,她並不真的渴望「被愛」,而是想繼續「愛著」,這種主動而不對等的愛,撐起了那個不被摧毀的「我」。

        “Without him, the world around me changes.”如歌曲中唱的,馬留斯的存在是她感覺可控的基礎,是內在混亂中的錨。沒有他,整個世界都失序了。這種依附,不是佔有,而是自我賴以維生的唯一方式。這可以理解為一種自戀式的投射(narcissistic projection),對她而言,愛變成了一種證明,不是要換來回報,而是要說服自己:只要我還能愛,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三、情感衝突與角色內戰

        人的內心不是單一的,愛波寧當然也不例外。若把她的情感世界比作一個舞台,許多內在角色在輪番登場著:

角色面向/命名

替身/內在聲音

潛意識意義

幻想的戀人

“When I lose my way, I close my eyes and he has found me.”

他會注意到我。

對理想關係的渴望與補償

現實的自知之明

“Without me, his world will go on turning.

“But he never saw me there.”

他永遠不會愛我。

對自卑與現實無力的覺察

忠誠的伴侶

“You're here, that's all I need to know.

“And although I know that he is blind, still I say, there's a way for us.”

我只想陪他到最後,這樣就夠了。

對價值的堅持與無條件愛的昇華

孤兒(被遺棄者)

“The trees are bare and everywhere.”“The streets are full of strangers.”

還有人會在乎我嗎?沒有人會為我哭泣。

原始創傷與情感失落的投射


若以心理劇角色(psychodrama role)來舉例的話,就像是:

        有時,幻想的戀人悄悄走上舞台中央,輕聲說:「總有一天,他會看見我。」這時,現實的自知之明冷冷一笑:「別傻了,他眼裡根本容不下你。」忠誠的伴侶則默默打包食物說:「沒關係,他需要的時候,我會在。」而那位孤兒,只靜靜地躲在暗處,一邊啜泣,一邊問:「如果我死了,會有人發現嗎?」

        這些角色其實並不互相排斥,而像是一群不同聲音,彼此交錯地存在她的內在舞台上,一邊追求自我實現,一邊則自我逃避。當她被困在「忠誠者」、「暗戀者」等角色中,僵化而缺乏了彈性,便限縮了內在的自發與創造力,因為她不是沒有價值,而是她的內在劇本從未寫下「幸福者」的角色。倘若有機會角色交換以拓展更多的角色目錄,像是「被選擇者」、「被愛者」,甚至,是否能對馬留斯說出那句從未出口的怒吼:「為什麼不是我?」或許,生命也會因此有所不同。


四、最後一幕的超越:死亡中的重生

        誠如前面所說,不少人看到愛波寧的死亡,替其感到惋惜,笑她的傻與痴,甚至責怪她的不自愛,真的可能有百種解讀與感受。但或許此刻,她完成了自己的旅程。

        有別於不斷找著自己的價值在哪,在她臨終時,不再是那個卑微地等待、追逐、幻想的人。”Just hold me now, and let it be. Shelter me, comfort me.”她對馬留斯說著,語氣不再是乞求、委屈或退讓,而是肯定地、真的這樣就足夠了。

        相較於“On my own, pretending he's beside me”那種獨自在雨中的街道上時孤寂,這一刻,“A little fall of rain can hardly hurt me now.”愛波寧的幻想不再是逃避,而像是最後一場愛的道別,她不再憧憬沒有回應的愛情,而是選擇以自己的方式,完成這段情感。她的死亡,不是終點,而是一次轉化:從「渴望被愛的女孩」,變成「選擇去愛的女人」。

換句話說,她終於不再等待被選擇,而是成為能選擇、能愛的自己。


五、愛波寧作為集體潛意識的象徵

        有些角色之所以能深深觸動人心,是因為他們不只是一個獨立的單一個體,而是乘載著集體潛意識中的原型(archetypes),喚起人們的內在經驗。


(一)孤兒原型(The Orphan)

        愛波寧代表著那個曾被忽視、遺忘、始終沒有被好好對待的內在小孩。彷彿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出張望,卻等不到有人呼喊你的名字。這個場景,可能勾起我們內心深處的某種孤寂與匱乏,在現今社會的高壓節湊與疏離的人際關係中,許多人也像她一樣,感到自己可有可無,默默扮演著現代的愛波寧。


(二)殉道者原型(The Martyr)

        她為了愛與信念而甘願承受痛苦與犧牲(當然,不同版本的詮釋與導演視角中亦有所變化)。表面看似悲情,但或許是一種靈魂試煉,帶領我們凝視死亡、孤獨與愛的本質。這份犧牲,不是自我放棄,而是向生命發問:「當一切都將結束,仍願意選擇去愛嗎?」


(三)戀人原型(The Lover)

        戀人原型象徵著親密、融合與愛的生命力,但當這股能量未被接住時,便容易墜入對幻想的執著、對不可能發展的關係的迷戀,明明從未獲得對等的回應,卻不斷訴說著有多愛他,相信著就算是破碎的愛,也值得守護。義無反顧地承擔愛所帶來的孤單與失衡,這份執著或許令人心痛,卻也真實地刻劃了戀人原型中最不被看見的陰影面。


六、時至今日,為何我們對她會有感?

        或許某種程度,我們活在一個過度現實、關係疏離的世界,情感被理性壓抑,自我價值被社會期待定義。在這樣的背景下,愛波寧的角色像一道心靈出口,讓人重新連結到那個最真實、最脆弱、也最渴望愛的自我。

        “I love him, but only on my own.”這不只是悲劇,而是一種情感的自由,即使孤獨與無望,仍然選擇愛與堅持心中不被踐踏的真實,好像她在證明著自己是不被世界定義的存在,卻不斷展現著努力定義自己的靈魂姿態。

在演唱完這句後的觀眾掌聲中,彷彿映照著她替我們唱出:「我無法被愛沒關係,我還是想愛你」的心聲。


結語:我們內在的愛波寧

        愛波寧不只是《悲慘世界》裡的一個角色,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內在最被壓抑、也最真實的情感渴望。她的破碎與忠誠、她對愛的頑強投射與最終的昇華,不單是個人命運的縮影,也是集體潛意識的情感交織。

或許,在這個過度強調成功、回報與理性價值的世界中,愛波寧提醒我們:即使是在不對等、不被理解的愛裡,也能保有那份純粹與真實。

 

她代表願意在黑暗中點起微弱的燈火、在幻想破滅中依然選擇溫柔的自己。

也是在關係裡就算被遺忘仍渴望被看見,還願意走近去選擇愛的靈魂。

我們或許很少提起她,但我們都曾經是她。

都還在學著,好好擁抱那樣的自己。


“And rain...will make the flowers... g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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