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的靈魂剖面:愛波寧與愛的投射劇場
- 加惠諮商
- 4月25日
- 讀畢需時 7 分鐘
文/蘇北辰 諮商心理師
還記得第一次閱讀小說《孤星淚》是小學時,當時只覺得故事好悲傷,也對某些角色特別感到不平。近期為了迎接最愛的音樂劇《悲慘世界》40週年紀念版巡演,我再次重溫了那個早已看過無數次的十週年經典版本,當熟悉旋律響起,情感投射再度被喚起。此刻,作為一名諮商心理師,我發現自己關注的視角,已和過往略有不同。除了尚萬強(Jean Valjean)、傅安婷(Fantine)、賈維爾(Javert)等多位容易吸引目光的角色之外,愛波寧(Éponine)這位過去容易被評價為太傻、活該、因果報應等對她不甚公平理解的角色,反而引發我更多思考與同理,甚至當我往下持續探究與分析時,也感到雀躍及享受,因而產出這篇文章。
作為一名從小就喜愛音樂、戲劇等表達性藝術的諮商心理師,試圖結合相對較熟悉的分析取向心理治療概念、心理劇理論、敘事文本分析等,想看看當心理諮商與我摯愛的音樂劇碰撞在一起時,可以交織成什麼樣的光景。
“On my own, pretending he's beside me..."
她唱的不只是孤獨,也是一種對存在的乞求。
不只是想像有個人在身邊,更在撐起自己破碎的內在世界。
那是對「有人在」的渴望,是對「被愛」的記憶重建。
一、破碎的依附與斷裂的自我
(一)家庭經驗
愛波寧不是被好好撫養的孩子,曾經過度被寵愛的經驗,先養成了她自我的全能自大與自戀,當發現父母更在乎的外在物質與權貴,甚至做出許多違背道德法律的事情,她的情感需求則被忽視,那份全能自大的失落與挫敗沒能被妥善承接與理解,也更難以建立安全與穩定的依附關係。簡單來說,她幾乎不曾真正相信,自己是值得被好好照顧的。
(二)自我概念
在她內心深處,可能認為「我沒有價值,除非我能取悅他人」。這樣的信念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從童年一路被忽略、從父母的生存之道被迫早熟、未得到妥善照顧的經驗裡,內化而成的一種自我理解。
(三)情感狀態
愛波寧長期處於孤立、羞愧、飢餓與被忽視的情緒狀態中,對自己的存在始終抱持著深層的失落與不確定,或許也映照著那個時代許多經濟艱困背景下的人們情感狀態的乾涸。
(四)基本防衛機制
透過幻想(fantasy)來緩解內在空虛。馬留斯(Marius)對她來說,不只是愛慕的對象,更像是心靈的庇護所。也可以用「投射性認同」(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來理解,說得直白點,她把自己對愛與存在價值的渴望,全部塞進對馬留斯的感情中,彷彿只要持續愛著,就能證明自己值得。
二、愛情作為心理維生系統
延續前述的防衛機制的運作可知,她愛上的,不只是馬留斯這個人,而是「當我愛著他時的那個我」。
在這段關係中,她重新找回一種熟悉卻久違的控制感(和家庭經濟衰落與社會動盪的失控對映)與存在感。愛,對她來說,不只是關係的結果,更成了自我認同、維繫內在穩定感的方式,換句話說,她不只是純粹在追求戀愛,而是在努力撐起自己。甚至,她並不真的渴望「被愛」,而是想繼續「愛著」,這種主動而不對等的愛,撐起了那個不被摧毀的「我」。
“Without him, the world around me changes.”如歌曲中唱的,馬留斯的存在是她感覺可控的基礎,是內在混亂中的錨。沒有他,整個世界都失序了。這種依附,不是佔有,而是自我賴以維生的唯一方式。這可以理解為一種自戀式的投射(narcissistic projection),對她而言,愛變成了一種證明,不是要換來回報,而是要說服自己:只要我還能愛,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三、情感衝突與角色內戰
人的內心不是單一的,愛波寧當然也不例外。若把她的情感世界比作一個舞台,許多內在角色在輪番登場著:
角色面向/命名 | 替身/內在聲音 | 潛意識意義 |
幻想的戀人 | “When I lose my way, I close my eyes and he has found me.” 他會注意到我。 | 對理想關係的渴望與補償 |
現實的自知之明 | “Without me, his world will go on turning.” “But he never saw me there.” 他永遠不會愛我。 | 對自卑與現實無力的覺察 |
忠誠的伴侶 | “You're here, that's all I need to know.” “And although I know that he is blind, still I say, there's a way for us.” 我只想陪他到最後,這樣就夠了。 | 對價值的堅持與無條件愛的昇華 |
孤兒(被遺棄者) | “The trees are bare and everywhere.”“The streets are full of strangers.” 還有人會在乎我嗎?沒有人會為我哭泣。 | 原始創傷與情感失落的投射 |
若以心理劇角色(psychodrama role)來舉例的話,就像是:
有時,幻想的戀人悄悄走上舞台中央,輕聲說:「總有一天,他會看見我。」這時,現實的自知之明冷冷一笑:「別傻了,他眼裡根本容不下你。」忠誠的伴侶則默默打包食物說:「沒關係,他需要的時候,我會在。」而那位孤兒,只靜靜地躲在暗處,一邊啜泣,一邊問:「如果我死了,會有人發現嗎?」
這些角色其實並不互相排斥,而像是一群不同聲音,彼此交錯地存在她的內在舞台上,一邊追求自我實現,一邊則自我逃避。當她被困在「忠誠者」、「暗戀者」等角色中,僵化而缺乏了彈性,便限縮了內在的自發與創造力,因為她不是沒有價值,而是她的內在劇本從未寫下「幸福者」的角色。倘若有機會角色交換以拓展更多的角色目錄,像是「被選擇者」、「被愛者」,甚至,是否能對馬留斯說出那句從未出口的怒吼:「為什麼不是我?」或許,生命也會因此有所不同。
四、最後一幕的超越:死亡中的重生
誠如前面所說,不少人看到愛波寧的死亡,替其感到惋惜,笑她的傻與痴,甚至責怪她的不自愛,真的可能有百種解讀與感受。但或許此刻,她完成了自己的旅程。
有別於不斷找著自己的價值在哪,在她臨終時,不再是那個卑微地等待、追逐、幻想的人。”Just hold me now, and let it be. Shelter me, comfort me.”她對馬留斯說著,語氣不再是乞求、委屈或退讓,而是肯定地、真的這樣就足夠了。
相較於“On my own, pretending he's beside me”那種獨自在雨中的街道上時孤寂,這一刻,“A little fall of rain can hardly hurt me now.”愛波寧的幻想不再是逃避,而像是最後一場愛的道別,她不再憧憬沒有回應的愛情,而是選擇以自己的方式,完成這段情感。她的死亡,不是終點,而是一次轉化:從「渴望被愛的女孩」,變成「選擇去愛的女人」。
換句話說,她終於不再等待被選擇,而是成為能選擇、能愛的自己。
五、愛波寧作為集體潛意識的象徵
有些角色之所以能深深觸動人心,是因為他們不只是一個獨立的單一個體,而是乘載著集體潛意識中的原型(archetypes),喚起人們的內在經驗。
(一)孤兒原型(The Orphan)
愛波寧代表著那個曾被忽視、遺忘、始終沒有被好好對待的內在小孩。彷彿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出張望,卻等不到有人呼喊你的名字。這個場景,可能勾起我們內心深處的某種孤寂與匱乏,在現今社會的高壓節湊與疏離的人際關係中,許多人也像她一樣,感到自己可有可無,默默扮演著現代的愛波寧。
(二)殉道者原型(The Martyr)
她為了愛與信念而甘願承受痛苦與犧牲(當然,不同版本的詮釋與導演視角中亦有所變化)。表面看似悲情,但或許是一種靈魂試煉,帶領我們凝視死亡、孤獨與愛的本質。這份犧牲,不是自我放棄,而是向生命發問:「當一切都將結束,仍願意選擇去愛嗎?」
(三)戀人原型(The Lover)
戀人原型象徵著親密、融合與愛的生命力,但當這股能量未被接住時,便容易墜入對幻想的執著、對不可能發展的關係的迷戀,明明從未獲得對等的回應,卻不斷訴說著有多愛他,相信著就算是破碎的愛,也值得守護。義無反顧地承擔愛所帶來的孤單與失衡,這份執著或許令人心痛,卻也真實地刻劃了戀人原型中最不被看見的陰影面。
六、時至今日,為何我們對她會有感?
或許某種程度,我們活在一個過度現實、關係疏離的世界,情感被理性壓抑,自我價值被社會期待定義。在這樣的背景下,愛波寧的角色像一道心靈出口,讓人重新連結到那個最真實、最脆弱、也最渴望愛的自我。
“I love him, but only on my own.”這不只是悲劇,而是一種情感的自由,即使孤獨與無望,仍然選擇愛與堅持心中不被踐踏的真實,好像她在證明著自己是不被世界定義的存在,卻不斷展現著努力定義自己的靈魂姿態。
在演唱完這句後的觀眾掌聲中,彷彿映照著她替我們唱出:「我無法被愛沒關係,我還是想愛你」的心聲。
結語:我們內在的愛波寧
愛波寧不只是《悲慘世界》裡的一個角色,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內在最被壓抑、也最真實的情感渴望。她的破碎與忠誠、她對愛的頑強投射與最終的昇華,不單是個人命運的縮影,也是集體潛意識的情感交織。
或許,在這個過度強調成功、回報與理性價值的世界中,愛波寧提醒我們:即使是在不對等、不被理解的愛裡,也能保有那份純粹與真實。
她代表願意在黑暗中點起微弱的燈火、在幻想破滅中依然選擇溫柔的自己。
也是在關係裡就算被遺忘仍渴望被看見,還願意走近去選擇愛的靈魂。
我們或許很少提起她,但我們都曾經是她。
都還在學著,好好擁抱那樣的自己。
“And rain...will make the flowers... g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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